夜读丨梅雨潭,洗眼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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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夏某日,我们去梅雨潭。脚步抵达仙岩山脚时,那从未见过的绿绿的潭水,便从朱自清先生笔下,从记忆中的书页里漫出来。我特意写了一篇短文《那醉人的绿呀》,发在《人民日报》大地副刊上。

写完还不过瘾,因为老想起梅雨潭来。除了仙岩山脚一座寺庙照壁上的字:“白云留住”,还会想起梅雨潭边的摩崖石刻。

在石壁上题字,算是文人墨客的特殊爱好吧。在梅雨潭附近,能看到很多摩崖石刻,有人专门统计过,据说有二十五处,也有人说是三十多处——哪个是准确的呢,我并不知道;不过,说这里是大罗山摩崖题刻最为集中的地方,应该是没有争议的。

我们一边听着哗哗哗哗的水声,一边攀石援壁去分辨石头上的那些字,顿觉心中清静。友人吉敏来过梅雨潭多次,熟悉得很,她一一向我们介绍那些字。“维仙之居,既清且虚;一泉一石,可诗可图”,这是唐朝温州郡丞姚揆题撰的《仙岩铭》,收录于《全唐文》中,流传至今。那边有“乐寿”两字,大概出自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;智者动,仁者静;智者乐,仁者寿”之句。

另外有一首《题仙岩瀑布诗》,曰:“方知激蹙与喷飞,直恐古今同一时。远壑流来多石脉,寒空扑碎作凌澌。谢公岩上冲云去,织女星边落地迟。聚向山前更谁测,深沉见底是澄漪。”此诗是方干所作。我之前在桐庐沿富春江访唐诗之路,搜寻过方干的相关资料,知道此人才高八斗,相貌奇丑,屡屡遭遇不平,一生被人拒之门外。富春江水滔滔东逝,有多少浮华都成了过眼烟云,但方干的才华,终是流传了下来。

梅雨潭边的枇杷都已黄熟,瀑布水花如白梅飘飞而来。我读“白龙飞上”“梅玉”,读“四时梅雨”“喷玉矶”,读“飞泉”“飞白”……每一处都很有意思。古代的文人,在这里刊石留痕,今天的人却再也不能乱题乱画了。古代的人已经构建了历史,今天的人应该怎么构建我们的历史,给后人留下一些什么呢?这些算是胡思乱想,不去深究了。

我最喜欢的,则是一处题刻,是“洗眼来”三字。这太好了。

今天的人长期以双眼注视屏幕,盯着电脑和手机,眼睛疲累不堪。不知道以前的人——题这三个字的沈致坚,是民国时期的人,担任过温州瓯海的道尹,等于是市长之类的官员——写这三个字,是不是觉得职场中人看公文看得两眼昏花,污糟事见得太多了,要到梅雨潭来洗一洗眼?

谢灵运是梅雨潭的开山祖,他在《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》中说,“仙踪不可即,活活自鸣泉”。他是山水诗派的创始人,也可以说,他是重新看见山水的人——首先是“看见”,然后“说出来”,这就是创作者的秘密。“看见”是很不容易的——别人看见,你也看见,那不算什么;别人看不见,你看见了,那才是妙眼。所以,才到梅雨潭“洗眼来”,这是一个好地方。

朱自清当年来到梅雨潭,应该也见到了这么多前人的题刻。他有什么新发现呢?第二次来的时候,他见到了这潭水的“绿”,于是单单写出了这一份“绿”。这就是那篇短文能够穿越时光的原因。看见梅雨潭的人何其多也,而看见梅雨潭的“绿”,唯有朱先生耳。

梅雨潭的水,是可以洗眼的;我也要去潭边掬一捧水,洗一洗眼。这条瀑布有好几重,而水来自大罗山巅,有一秀垟水库,系国家一级饮用水源,水库唯一的出口,即在梅雨潭上方的山谷间。自高处俯看梅雨潭,只见群山翠绿,一带如练,此水将向何处去?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
“你居然没有去过梅雨潭!”吉敏曾多次约我来梅雨潭,惜一直未成行,现在我来了,来的正是时候。我觉双眼迷蒙,心室蒙尘,此刻在摩崖石刻前,当打坐静悟,体会自然对于人心的荡涤之效——哗哗哗哗的水声可以洗耳,温润碧玉般的潭水可以洗眼,纷纷扬扬的四时烟雨可以洗心,高含量的负氧离子可以洗肺,摩崖石刻上的只言片语,也可以洗一洗浮躁的心绪。

离开梅雨潭,下山的路上,我很想请人刻几枚印章,一枚是“白云留住”,一枚是“洗眼来”——请谁刻好呢?